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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SFF现场实录|暗室里的海平线

华语竞赛单元第一组 映后谈


导演:

朱云逸《一切近的都将远去》(Everything Near Becomes Distant)

李宗桦《它们在门外》(They Are Outside the Door)

主持人:娄白杨

摄影:张宇派

文字整理:王博





BISFF现场


主持人:

谢谢大家来看BISFF的展映,很高兴这组影片中的两位导演也来到了现场和大家交流,两位先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朱云逸:

大家好。我是《一切近的都将远去》的导演朱云逸,非常高兴能够来到现场和大家交流。


李宗桦:

大家好,我是李宗桦,是《他们在门外》这部片的导演,特别感谢今天周六这么好的时间,大家能够付出自己的时间来看我们的电影,谢谢。


主持人:

那从朱云逸导演的作品开始聊吧。想问一下您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始这部关于眼疾的影片的拍摄,是影片中提到的隔离生活吗?期间您丧失了味觉、只能通过窗户远远地观看世界,是这些感知的限制让您产生的创作想法吗?


朱云逸:

是因为最开始我想拍一部关于我朋友的短片。他叫小辛,我们是在北京学画画认识的,那个时候他得了一种眼疾,开始慢慢的失眠,后来他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上大二的时候他就彻底失明了。当时是2020年的11月份,我在法国,想回国拍一个关于他的纪录片,不巧的是坐飞机的前几天我就得了新冠不能回来了,过了两年半之后,我才第一次来到上海。


我很好奇他失明之后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因为他失明之后总跟我说他看到的是黑色,他很害怕。我觉得那可能不是一个黑色的地方,是连黑色都没有的地方。就像盲人女孩她说的,他们的世界没有黑也没有白,也没有光,是一片虚无,像一个无尽的深渊。我觉得可能也是一个影像无法表现的地方。后来我就得了新冠病毒不能回来了,被隔离了大概60多天,比较辛苦,我感觉到了一种孤独感,丢失了两种感觉(味觉和嗅觉),就像刚刚说的,我觉得那是一个影像无法抵达的地方,也是我们没有办法想象的一个世界。


所以在我就想在这部片子里找一些比喻,比如说用一种感官的缺失去比喻另一种感官的缺失。这个片子里没有很多声音,我想用声音的缺失来表现视觉的缺失。还有就是两种感官:味觉和嗅觉,也有很多比喻。比如说地球仪,它可能是关于距离感知方式的一种比喻,盲人怎么感知,他失明之后怎么感知大小,怎么感知尺寸。



《一切近的都将远去》剧照


主持人:

谢谢,那宗桦导演您是怎么开始想要拍摄这样一部通过门来观看家族生活的影片?


李宗桦:

其实这个片子就像大家看见的一样,它是在我自己堂哥结婚前后两天的一个故事。


因为老家闽南有这样的一个习俗,就是当你生肖相冲,你必须自己独自呆在一个空间里面,因为你要是跟集体在一起的话,生肖相冲会给这对新人带来可能不好的预期,可能会给婚礼带来一些不顺利的事情。


于是我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度过了婚礼操办的那几天。其实片子当中的所有人基本上都是我自己家族里面的人,有近的、远的亲人。片子当中拿椅子的人就是我想拍的片子的原型。拿椅子的亲戚,他特别奇怪的是,因为我们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了,即使见的话也是那种很少说话,他那天突然间像其他人一样来到我的门口,他没有寒暄(因为一般见面的话,他说宗桦你回来了或怎么样),他直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离婚了你知道吗?


我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说:去年。

我说:那你现在在哪里啊?

他说:在泉州。


他在门口待了一会,突然间没有任何的寒暄,就直接跟我说我离婚了,我就特别诧异这个事情。后来我发现慢慢门口不断地有人来给我送吃的,跟我聊天,跟我去说各种事情,我觉得这个就慢慢变成了一种像是树洞,或者我跟这个世界去沟通的一个渠道。现在手机都是竖屏,我发现那个门口就变成像我在看一个手机屏幕一样。


因为我不能出去,一出去人家要说你,所以这个世界在这两天的时间里面就永远只有一个方形的世界,我身边正好有摄影机,我就架起来想记录一下,这两天应该会有不断的人,像那个很奇妙的亲戚来跟我说话那样,再次的来跟我去产生各种交流,于是我用摄影机去记录下来,就有了大家所看到的片子。



《它们在门外》剧照


主持人:

谢谢,两位的影片都涉及到了我们对世界的一种不可见不可知。想问一下云逸导演,如果从感官的角度上来看,我们每个人感知到的世界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就是你的现实可能未必是我的现实。维尔托夫也说过:摄影机是导演衍生出来的眼睛。您作为导演,在这个过程当中怎么去临摹盲人感知到的世界、又怎么让盲人的世界和视力健全的观众的世界相互连通?在影像的呈现上面有没有什么构思?


朱云逸:

首先我想我没有临摹盲人的感知世界,我觉得那是不可能临摹出来的。因为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图像的地方,我说的盲人是完全看不到,或者是先天性的盲人,图像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词,我们说红色、光,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所以临摹或者模仿盲人的视角,我觉得那是徒劳的。


在这部片子里,我试图找一些比喻来打通盲人和观众之间的关系。因为我觉得盲人的世界是我们永远无法感知到的,但是隔离或者新冠是世界上所有人都经历过的。被隔离的那种孤独感,跟外部世界的一种距离感,包括我感觉到人和人之间、还有国家和国家之间的距离变得很非常的遥远。然后我丢失了两种感觉:味觉和嗅觉,相信很多人都能感受到这一层感觉,通过建立我跟观众这两种感觉的联系来比喻视觉的丢失,所以我觉得这个可能让大家能有一些感觉和体验,用一种感官来比喻另一种感官。


主持人:

谢谢。宗桦导演,您在拍《他们在门外》的时候,摄影机是一直开着吗?影片中也有亲戚说看到摄影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知道正在拍摄他们?您是怎么去处理这种摄影机的在场,还有您和他们之间关系的呈现?


李宗桦:

就像片子中,几乎所有人都是我或近或远的亲戚,摄影机的位置就正好直对着门,没有任何办法掩盖,也没有什么好掩盖。我就是放在那,而且我就在旁边,电脑在旁边,我可以绕过去,我可以去做一些我的事情,我会坐到床边去看想看的书等等。所以摄影机几乎是在我的视角平行的视角看出去,只要来站到门口的所有人都能看到,很直白地能够看到摄影机,也知道我在拍摄。


片子中发现摄影机的那个是我的奶奶,她看到这个事情觉得很稀奇,她说你呆着就呆着,为什么架个摄影机在那。她很好奇地过来说,你这个是什么?我就说这是摄影机。


所以其实特别有意思,我觉得如果说他们对于拍摄的事情是不是有一种介意,我觉得有一个得天独厚的身份关系,我跟他们是一个亲人的关系,纪录片当中彼此这种信任感很重要,所以他们认为你做了这样的一个事情,是一个很自然发生的事情,他不会觉得你在拍摄他们不好的事情。其实可以展现到这个片子里的素材还有很多,我只是选择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不是把所有人的所有素材都放到这个片子里面。


主持人:

谢谢。我们接下来开放观众提问,有没有什么想问导演的问题?



BISFF现场


观众1:

我想问宗桦导演一个问题,因为从视频影像中感受到的空间很小,但是刚才听你讲,里面还有床,桌子,还可以看出你想要呈现出空间很大的感觉。想请你再进一步介绍一下那个空间。


李宗桦:

这个房间大概也就10多平,我坐的位置就是床的位置。其实这个屋子是平时是不住人的,因为在闽南都会有一个类似于北方的厢房的房间,不是跟主要的房子在一起的,这个房间基本功能就是放杂物,也不会有人住,所以我就是跟这些杂物一样,要去到一个大家看不见你的一个地方,就是这样的背景。像片中看到有我的妈妈,有我的其他的亲人,房间外边在办婚礼经常会有吃的喝的,他们会保证你吃喝是没有问题的。然后洗漱的话,他会给你拿一个脸盆,拿进来弄完之后再帮我拿出去,就是这样子。当然很晚了,到没有人的时候,他们会问我说,你出来走一走去看一看,不要让别人看见。


这样的习俗特别有意思的是,我们先不说它的真假,它真的会去产生厄运吗?或者说它真的会产生大家这么忌惮的后果吗?其实不一定的。但是因为这些东西是要做给别人看的,这些所谓的仪式,所谓的家里人的守规矩,是要让其他人对于你这个家族,对于婚礼给予尊重的态度,这一切的东西都是要给别人看,但是没办法,我也是家里的一份子,我必须要去遵守这样的一个所谓的游戏规则,然后去生活几天。


观众2:

我想问一下朱云逸导演,请问您为什么会选择法语作为一个片子的主要语言?以及我看到它结尾部分也有中文的加入,想请问下您对于这两种语言搭配是进行是怎样的判断?


朱云逸:

这个片子他最后讲的不是盲人,它讲的是这些距离,什么是远的、什么是近的。包括在疫情的背景下,人们之间的距离,我跟外部世界之间的距离,还有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距离。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我用法语而不是我的母语,因为我觉得它也能产生一种距离感,就是一个外国人在异乡用着不是自己母语的语言,它会产生一个距离的。


然后对那段中文其实是我问了我朋友关于什么是黄昏的一个讨论,因为对于他来讲什么是黄昏?实际上是一段关于大海的记忆,因为他失明之前想带他妈妈去看大海、去看黄昏,因为他妈妈从来没有旅行过,他们家是一个农民家庭,失明之前他就想带他妈妈去看黄昏看大海。


什么是黄昏?对妈妈来讲是温度的变化,也可能是一顿晚餐。对于我们来讲是一个很好看的图像,或者一段记忆。



BISFF现场


观众3:

你好,我想问一下云逸导演,当时在选择这些这种影像元素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有包括大海,这样一个在叙事和情感上都提供了一定的功能的影像;然后还有更写实的盲人女孩,她自己打字也好,说话也好;还有对于视觉缺失的风格化的模糊,造型上的变化。它的元素非常的丰富,跟你表达的情感都是意气相投。

但是因为它们的空间不同,它们的影像风格或者质感也不同,所以我也挺想知道你在当时,特别是涉及到剪辑的时候,对于影片结构上的一些想法,就是说它每个的比重也好,或者说你想去怎么排列的一些想法?


朱云逸:

这里面用的元素确实挺多的,但其实用了这么多元素,最终讲的都是距离,包括大海。其实大海、黄昏是这个片子里最主要的一个意象,关于黄昏,包括这句这个标题《一切近的都将远去》就是形容在傍晚的时候,光线慢慢离开了我们的眼前。其实这部片子因为我得了新冠没有回国,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只有关于大海的镜头,还有黄昏的镜头,还有题目没有变。当时我想的是,我朋友他没有看到黄昏,因为那天下了大雨,我就想在法国拍一个很好看的黄昏的镜头,相当于一个给他母亲的礼物,因为他自己是看不到图像的。


这个片子剪辑的节奏,其实最后这个片子变为我作为一个主体、变为一个叙述者来引导片子的发展,所以这个片子剪辑的节奏就是我新冠时候的感受:缓慢、重复。可能大家都有这种感受,每天重复做一些事情,我每天待在窗边看很久外面的景,就是那棵树,还有房屋,听听小鸟的声音,还有那种忧伤的感觉,忧郁孤独,剪辑的时候就按照这个节奏剪的。然后中间穿插了一些盲人小孩的叙述,因为就像我刚开始在片子里说,我想知道我的朋友他到达的是哪什么样的地方,我觉得那个小女孩她回答得非常好,那是一个没有光,没有黑也没有白,是我们没法想象的地方,是一片虚无,是空白,完全的空白。还有她对感知的一些解释,包括她怎么感知大小。对于这些盲人来讲,他们很神奇地可以通过脖子这里的一种器官,能感受到距离、大小之类的东西,像回声之类的,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可能是盲人才有的感觉。



BISFF现场


观众3:

所以这个盲人小女孩,当时你是怎么认识的,还有什么时候才认识?


朱云逸:

当时我回不了国了,但这个项目还得继续拍。当时法国也是疫情很严重,我就发邮件联系了很多盲人机构,但只有这一个学校,在法国北部的一个城市叫里尔,里尔盲人学校校长,他很喜欢我这个项目,他给了我一天半的时间让我去拍摄,其实这一部分还是挺意外的,因为拍摄的时候是我第一天见这些小孩,之前我对盲人可能有一些很刻板的印象,因为之前我只认识我朋友一个盲人,他整天也是给我说一些很消极的情绪,但当我见到这些孩子的时候,他们都很活泼,也给了我很多能量,所以在这个片子里我就拍了一些他们玩耍的很积极的图片。


观众4:

我想问一下宗桦导演,你是特地为了你哥哥的婚礼回去的,结果回去之后又因为生肖相冲,反而又没有参加到这个婚礼,那就是你怀着这个目的回去,但是反而其实跟没有回去是一样的。你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李宗桦:

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特别奇怪,因为我知道老家会有很多各种不一样的习俗,但是那个道士告诉我说,他们请神明算了,当时神明把关出来的消息是说,属鸡的人在那两天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事情,你不能去接近他。


我是真的特地回去,但没有办法,我要遵守这样的一个游戏规则,因为我要出来,会有几十甚至几百号的人知道这个事情,在一个特别浓郁的神明文化的氛围里边,我出来会可能会出现一些厄运或者是不好的事情,会给家人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我只能选择待在那样的房间里面。


进去之后特别有意思的是,你看不见,因为你不知道现场布置的什么样子,你不知道那边在举办了什么样的仪式。在神明文化里面,闽南有各种必须要神明把关的婚礼流程,我没办法去见证那些。我只能用听,道士什么时候开始敲钟,布袋戏什么时候开始演,我完全只能去想象家里布置成婚礼的样子,想象道士可能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他在做什么样的动作,他们在敲打,他们在说什么样的婚礼誓词等等,我自己的感官进入到了另外一种想象。我觉得这个片子最有意思的就是当大家在看的时候,对于脑海当中各自的想象,其实也就是我当下对于那个场景的想象,就是最感同身受的一种传递。


还有出现特别奇怪的一个事情,在婚礼宴请的那天,影片中出现的沙河叔,他的父亲,就是我爷爷的哥哥去世了,就在婚礼当天的前几个小时。那个时候我就觉得特别奇妙,那一方门外的世界,能够就在那两天又是喜事,又是丧事,又是红的又是白的。在这两天,因为那一扇门我也不能出去,我就靠听,外面的世界和我就是差距就变得这么大。


我当时在拍的时候,觉得这个片子好像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玩的片子,就像片中说的,那天晚上迎亲的时候我堂哥他们会有一群人穿着红色的衣服,然后非常喜庆地从门这边走过去。


然后因为老家的习俗,做白事的时候有一个需要向大自然买水洗身的仪式。所以我想,我知道有这个仪式,如果我要拍的话,肯定能拍到是有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从门口走过去。


但是那段素材我没有拍,为什么没拍?因为我觉得作为记录拍摄之外,我觉得站在家人的视角,我不应该去记录这样的一个事情。有这样的一个画面在片子中会更好,因为能在这样一个小空间里面看到穿红衣服的人走过去,能看到穿白衣服的人走过去,不管是素材,还是呈现的门外世界的丰富性会更大,但我选择不拍,因为在拍不拍之余,我是家人的身份,我要保有敬畏和敬重感,所以我没有开机去拍这些东西,但这些是我能够想象得到的一个东西。



BISFF现场




关于导演


朱云逸


出生于山东滕州,毕业于中国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法国Le Fresnoy国家当代艺术工作室。作品形式多以影像、装置为主。2022年以《一切近的都将远去》入围法国真实影展正式竞赛。


李宗桦


生长于闽南,毕业于青岛电影学院导演系。长期从事影像创作,短片电影作品《项链和鱼》获得2018 FILM MIAMI FEST · 最佳剧情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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